1977年8、9月份的一天,我正在庄稼地里干活,忽然听到村头喇叭里有一阵没一阵随风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。当时半信半疑,对所谓恢复高考意思还不清楚。十年“文化大革命”已将人们上大学的路变为所谓“群众推荐”。我们一般人,不管是下乡的还是返乡的,想要上大学简直比登天还难。现在,一旦要实行考分面前人人平等,政治上主要看本人表现,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事。我那久藏心底的大学梦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来。
开初不敢相信,等具体的政策下来后,方才由一脸的疑惑转为暗自的高兴。人人都会在心里说,这下有希望了。记得当时知识青年点上,同伴们兴奋议论之后,都忙着回城找复习资料,纷纷去公社报名,跃跃欲试准备参加考试。
我下乡的村上,队长是一位回族大叔。平时对我印象好,知道我要高考,特地照顾我白天休息,晚上看守玉米地。正好叫我白天复习,晚上乘着照看玉米地也可以有空隙看书。这样的温情,我现在仍记在心上。
我是1966年考上蛮有名声的中学的。本想走我一位叔叔(军事院校高材生)的路,通过努力,由初中而高中,将来考一所心仪的大学获得深造的机会,这就是我那时的人生抱负。偏偏遇上史无前例的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,一切成了泡影。上不到一年时间,就“停课闹革命”了。搞到后来名义上高中毕业,实质上初中的知识都没有真正掌握。一会儿“红卫兵革命大串连”,一会儿斗学校“走资派”。最高指示“复课闹革命”后,所读之书已完全变了味。不但文科教材空洞无物,理科的内容也一减再减(因为上不完)。数学仅从代数到函数,高中连个几何知识也没有接触。外语(英语)更是有一搭没一搭学了几句“毛泽东思想万岁”之类的红色口号。语文课不是毛选中的文章,就是鲁迅的“痛打落水狗”,或者“两报一刊”批判文章。一声“破四旧”,批“封、资、修”,图书馆不借书,阅览室没报刊可看。作文成了写大批判稿,师生分立山头(各自组成群众派别),相互攻击打派仗。很多有水平的教师因无书可教,不少人乘机调回老家。代之而起的是一些非专业的滥竽充数者。置身此等氛围中,我们又能学到什么呢?毫不夸张地说,“文革”荒废了我们最宝贵的学习时光。每想于此,唯有一声长叹。现在纵有高考机会,可腹中空空如也,能考出什么成绩来谁都心里无底。
好在我有个姐姐在学校工作,托人东找西寻,给我抱来参考资料和复习题。我边看边做练习。那时,手头抓到什么就看什么,也就在那时,真正体会到“书到用时方恨少”的道理。不懂的题怎么办?同在一起的下乡知青和队上的返乡知青组织起来,到就近的红花中学老师家中求教,远赴城里九中找同伴的教师舅舅辅导。临到考试前,听说某高校给教工子弟开辅导课,我们立马骑车几个小时赶去听讲。那时的老师真是热心,不但诲人不倦,分文不取,有的还给烧水留饭招待。那种人情温暖在今天已难得一见。其实,第一次恢复高考,我们的迎考复习,都很茫然,有点饥不择食或者老虎吃天的感觉。好多的辅导,过后想想,针对性不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。倒是有一次在知青同伴家做习题,来了一位高年级的考生(老三届的),人家的基础好、底子厚,所解析的一道数学题方法竟与我的大相径庭,可步骤简单,答案却是一致的。这使我感到孤陋寡闻,要学的东西太多了。由此,也对自己的高考有了清醒的认识:尽力而为,顺其自然,不作非分之想。
1977年高考现场(网络下载)
1977年的高考是在冬天举行的。我的考场是在银川东门外的第五中学。当时的学校教室都是平房,由于天冷,教室里还需要生炉子。两位监考老师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,他们态度和蔼、监考认真,对考生问考卷的事回答很耐心。由于时间久了,印象最深的是两场考试。一次是第二天上午考数学,100分的卷子(可能有加分题),我只做了60分的题。另外40分的题,我只能望题兴叹,一点不会。于是,不想浪费时间,就果断交卷了。
由于老城区的家旧屋拆建,母亲临时搬到新城工厂里住。第一场考下来,中午饭都是在“五一”餐厅胡乱吃的,顺便也是图有一个地方稍微休息一会儿。下午接着考语文,这是给我印象最深的第二门课,也是我最有希望拿高分的一门课。记得语文中作文题目叫《难忘的一天》。由于平时爱看书,又是报社电台的通讯员,经常投稿什么的,下笔还顺利。记述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逝世引起个人心灵震撼的事。自认为立意高、题材大,内容为一位知青对毛主席教诲的深情回忆。有生活经历和真情实感,洋洋洒洒一气写了好几页。还记得不知是在史地课程还是在语文课程试题中,有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?”要翻译成现代汉语,解释“宁”字的意思,我答了个“难道”,有点连猜带蒙的味道。当时可真不知道什么反问副词之类。但这一试题也使我对司马迁的《史记》一见钟情,并由此触发我对地方文史的浓厚兴趣。
记得考第四场时,听到两位监考老师在背后小声议论我,说我的数学考得差一些,其它好像还不错。我估计两位老师都是经过高考的,他们从考生的临场表现,凭经验也可知其大概,所以才有这番议论。两天的考试就这样熬过去了,走出考场那一刻,才感觉到冬日的寒冷。望着大门外黑压压一片迎接考生的父母亲眷,人人心头都是热的。我是单单一人骑车回的新城,一路那个轻松,仿佛脚下生风,肩上卸下千斤重担似的,好不畅快!
考完之后等消息也很麻烦。那时住在农村知青点上信息不灵,而呆在城里又有距离相隔。当听说上分数线的已通知体检,我才如梦初醒骑车到公社打探消息。终于在张贴的名单上见到了自己的名字。我找到郊区招生的文教干部,他嫌我来晚了(可是并无人通知呀),指点我直奔市妇幼保健院找大夫。原来,体检截止的日期已过,论理人家可以再不管的。也许是同情心使然,体谅到上线考生的不易,大夫们为我补做了体检,让我顺利过了这一关。此事想起来还有些后怕,如果因此与大学失之交臂,那还不后悔一辈子啊。
那年春节前,我终于收到了宁夏大学的新生录取通知书。一家人都为我高兴。感谢冥冥之中上苍对我的眷顾,感谢恢复高考给每个知青平等考试的权利。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母亲,自我三岁父亲病逝,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弟三个养大成人。一个普通工人家里,已有了一个大学生,如今又有一个考上大学,她一生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。工友们的羡慕、称赞,母亲自然喜在心头,人也显得格外精神了。后来得知,我们下乡的生产队,共有9人(其中包括2名返乡青年)参加高考,除我之外还有1人考上了高校,另外1人被中专录取。这样的结果,已使生产队长和村民们感到荣耀了。
宁夏大学中文系王拾遗教授课后答疑(1980年 周鹏起摄)
1978年3月17日,我们77级新生是在春天里入校的。作为其中一员,我有幸赶上了这趟“末班车”。四年的大学生活,我们惜时如金(我曾有几个寒暑假都没有回家,留校自习)。我们一如饥饿人扑在面包上,又像海绵吸水般的汲取知识。学习、学习再学习,不断充实自己。毕业后,我们走上不同的岗位,努力回馈社会。无论是在中学当教师,还是到机关做公务员,我们始终不曾懈怠。好学、勤奋成为一生的座右铭。一晃,数十年过去了,我们中很多人已两鬓斑白,到了退休年龄。回过头去,看看当年走过的高考之路,内心生出无限的感慨!
怎么看待恢复高考这件事?粉碎“四人帮”以后,再次复出的邓小平在1977年8月8日关于科学与教育工作的几点意见中,提出了恢复高考制度的问题。在当时国家百废待兴,许多事情亟待解决的情况下,首先提出了恢复高考的问题,的确抓住了当时各种错综复杂问题中的一个重要方面,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。通过恢复高考制度这一举措,使得整个社会形成了重视知识、重视人才的良好风气,对国家四十年来改革发展,起到了关键的作用。因此,从经济、社会发展和人才的培养来说,没有当年恢复高考,也就没有国家今天的发展成就,因为任何时候国家的发展和进步,人才培养是最关键的因素。另一方面从对公民社会来讲,恢复高考是对人民群众建立公平、公正选拔人才制度强烈诉求的积极回应。对于公平、正义,构建和谐社会,实现中国梦都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。
恢复高考的起因如何?1977年8月2日,邓小平召集全国一些敢于讲话的大学教授和专家、学者开了一个“科教工作座谈会”。会上谈的最多的是高等教育,与会者对于大学招生现状是不满意的。倒不是说对工农兵上大学有意见,只是普遍觉得,政府让工农兵上大学的初衷虽不坏,但是由于入学没有考试,学生的文化程度就没有办法控制。由于水平参差不齐,要真正在工农兵中培养出大学生来,也不能用这个办法。长此以往,对国家民族的发展将造成多大的危害?与会者忧心忡忡,而又无可奈何。8月6日下午,来自武汉大学的化学教授查全性发言,他说,招生是保证大学教育质量的第一关,它的作用,就像工厂原材料的检验一样,不合格的原材料就不可能生产出合格的产品。当前新生的质量没有保证,部分原因是因为中小学的教育质量不高,而主要矛盾还是招生制度。不是没有合格的人才可以招收,而是现行制度招不到合格的人才。如果我们改进招生制度,每年从600多万高中毕业生和大量的知识青年、青年工人中招收20多万合格的学生是完全可能的。现行招生制度的弊端首先是埋没人才,一些热爱科学、有前途的青年选不上来,一些不想读书、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占据了招生名额。其次,是败坏社会风气,助长了不正之风,今年的招生还没有开始,已经有人在开始请客送礼、走后门……搞得连小学生都知道:“学好数理化,不如有个好爸爸。”
查全性建议,大学招生名额不要下放基层,改成由省、市、自治区掌握。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……随后的吴文俊、汪大猷等人发言都表示支持。邓小平问了在场的教育部长刘西尧,今年改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吧?查全性教授赶紧插话说,还来得及,今年的招生宁可晚两个月,不然又招20多万不合格的,浪费可就大了。邓小平又问刘西尧还来不来得及?在得到肯定回答后,邓小平随即一锤定音,决定当年恢复高考。于是,当年10月12日,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根据邓小平指示制定的《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》。文件规定:废除推荐制度,恢复文化考试,择优录取。1977年冬天,全国有570万学生报名参加高考。加上1978年夏季的考生,两季考生达到了1160万人。特别要提出一点,据参加那次座谈会的北京大学副校长沈克琦先生回忆,邓小平在决定恢复高考时还有一段讲话:“今年还有机会,要坚决改。要给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个机会,这涉及几百万人。”他老人家在作这样的决断时,首先想到那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。
在中断高考11年之后的1977年,国家原定计划招生20万人。后来,国家计委、教育部决定扩大招生,最后录取了27.8万人,录取率为4.9%。1978年也有扩招的举措,总共录取了40万人,录取率为6.6%。具体到银川市,1977年共有考生5894人,最后录取了645人,录取率为10.9%(不用说,就录取率而言,作为少数民族地区,我们银川考生还是相当幸运的)。
1977年,宁夏回族自治区计划招生1496人,其中宁夏大学计划招生340人。
后来,经自治区革命委员会(当时还没有改回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)同意,又从1977年预选生中增招走读生住读生125人。其中宁夏大学增招走读生96人(中文50人,政史7人,英语20人,数学10人,物理6人,化学3人),并且强调增招的对象主要是1966、1967两届高中毕业生。据《宁夏教育年鉴1949~1985》中宁夏大学概况介绍,恢复高考的1977年,宁夏大学实际最后招生数为488人。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新生,我们珍惜机会,懂得感恩。四年的孜孜以求不负使命,母校的哺育情深似海,一辈子难以忘怀。
宁夏大学中文系七七级一班学术讨论会(1981年 周鹏起摄)
对77~78级大学生有何评价?1982年,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1977级本科生于年初毕业。紧接着七月又有1978级大学生毕业。结果,这一年前后有两届大学生毕业,同属于1982届。不过,与过往大学生通常以“届”来区别不同的是,自1977级大学生以后,大学毕业通常称自己是哪一“级”而不说哪一“届”。不错,77、78级大学生是一个多数人经历过上山下乡磨练的群体,是一个历经艰辛终于得到改变命运机会的幸运群体,是一个经历了最激烈的高考竞争后脱颖而出的群体,是一个大浪淘沙后特色鲜明的群体。77、78级大学生在上大学前几乎所有人的遭遇和生存状态都不一样,每一个同学都可以说出自己独特的高考故事。最大的已经三十多岁了,最小的只有十七、八岁,有的人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家长,有的人连什么是恋爱都没想过,有的人带薪学习,有的人拿助学金读书,有的人成熟练达,有的人年少气盛。年龄跨度大,且普遍具有底层生活经历。亲眼看到天翻地覆的社会转变,并痛入心扉地反思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所谓神圣教条,又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读书学习。在校期间,经历了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大讨论,人生观大讨论,伤痕文学,接触了西方马克思主义、弗洛伊德、存在主义,从尘封中翻阅了胡适之、林语堂、傅斯年……在饱经沧桑后,这一群体普遍乐观、坚韧,较能吃苦、注重实干。这些都成为日后各自发展的重要因素。
四十年过去了,其中的大部分已到了谢幕的时候,但还有一部分人正在展示着人生的精彩。1977年的恢复高考,改变了多少青年学子的命运。它是拨乱反正射出的第一支嚆矢,它为全国的改革开放奠定了人才基础,它是社会主义中国史上浓彩重墨的一笔。我曾在参加完2012年9月28日宁夏大学77、78级校友毕业30周年联谊会后,在《校友通讯》中留言:一生难忘是母校,心底感激唯邓公。对于像我这样走过那段历程并有幸获得老天眷顾的人,心中永怀感激。邓小平这一拨乱反正的决断,将彪炳史册!
谨以此文纪念恢复高考四十周年!
(作者:1982年毕业于宁夏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,宁夏文史研究馆研究员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