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:以“农夫”自称,热爱流浪,“自甘边缘”的谢晖教授,从宁夏大学出发,用半生脚步丈量国土,躬耕人世陇亩。作业文海书田。如今,以宁大之名,同作者相约忆往昔。才发觉,从韶华到白首,岁岁光阴如痴,如昨。
谢晖,1964年2月出生,曾在宁夏大学政治系任教八年。现任甘肃政法学院法学院院长,广州大学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系首届“教育部高等学校优秀青年教师”、首届山东“泰山学者”,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
穷不倒志,为自己、为家乡读书
讨饭的,原来并不都是乞丐。谢晖小时候,家里穷。穷到什么程度呢?靠天吃饭、家徒四壁、两餐不保。而且,彼时不光是他们一家穷,是整个村子、整个地区,家家穷、人人穷。不过,人,生而带着一张嘴。再穷,也得吃饭。到实在没法子时,只好舍弃尊严,拄着打狗棍,沿途讨饭。
“赶上青黄不接时,整个村子都出动讨饭。”谢晖向我们缓缓道出那段艰苦又记忆深刻的日子。
1980年,土地承包后,有些人家丰收富裕了。谢晖记得,当时他还在上高中,一位张姓同学从家带来面条,放时间长了,不小心把面条放酸、发馊了。在这位张同学准备倒掉时,其同村子的另外一位同学对他说:“还从来没见过谢忠海同学吃过面条呢,别扔了,面条还能吃,你把它交给谢忠海同学吃吧。”
谢忠海,就是谢晖的小名。
“那是我上高中两年时间,第一次吃过的面条,第二次是我们村子的土地承包并丰收后,我大哥给我在30华里外送来过一次面条。”
听着谢晖的回忆,作者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副辛酸的画面:一个已经在长身体的半大小伙子,端着一碗早就坨了发馊的面,呼哧呼哧,大口、大口地吸入。至于面的味道,是好是馊,哪里还顾得上。
少年的贫困,当时是怎一番滋味且不说,如今却都已经成了谢晖记忆中的财富。偶尔回想起来,他也说穷是穷了点,但喜欢读书的心却从没有改变过。彼时,村学就办在他家已近70年历史的东方(土坯房),那是他假期里学习的最好地方。他还告诉我们,自己认真读书的心思,除了个人喜好之外,也心存如何通过读书改变自己、改变家乡的贫困面貌的想法。
这样的思量,必然是困惑的。当然,它也告诉少年谢晖:要多读书,出去读书,然后为家乡做事情!
绳绳绑人,一生事业的缘起
少年谢晖是争气的,1981年的高考他在家乡名列前茅。不过,命运在这个时候,和他开了一个小玩笑。
自1977年恢复高考,连续4年谢晖家乡都是先出成绩,再填志愿。但是,等到1981年高考结束,相关政策反了过来。家在深山沟里,通讯基本靠吼,一走几十公里才能出山,差点让谢晖错过了志愿填报。幸好,有位老师代为做主,根据谢晖以往会考成绩,替他填了志愿。
于是,西北政法学院,就成了学子谢晖奔赴山外继续求学的目的地。他准备学的,是法律专业。临行前,按照惯例走访村中老人家。有人就问,“孩子,你将来出来(毕业)后,是干什么的?”
在那个信息封闭的年代,天知道学法律的人,最后毕了业究竟要干些什么差事。谢晖毫无所知,故听到这样的问题,让他一时语塞。好在老人家的炕上,有当时在村子里算是最有权威的人物——大队党支部书记。果然,老书记对此是晓得的。他躺在炕上,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:“嘿,还不是用绳绳绑人的。”
而这一句话,便让新科大学生谢晖如坠谷底。
“努力学习,辛苦考学,就是为了将来用绳绳捆人?何况,我这样一个身单力薄的人,又能绑得了谁?更何况,那时候执行绑人任务的人,在村民心目中,都没有好名声,对这些人,我也是被很反感!”因此,谢晖很痛苦。所以一入学,他就向年级办(现在的学院)老师申请转专业,但最终没成功。迄今,谢晖仍然能记起来他被拒绝的两个原因:第一,该校哲学专业、政治经济学专业不向甘肃省招生;第二,学院还没有转专业的先例。
于是,少年谢晖也只能硬着头皮撑着学下去了。
法律,总是被人们当做工具来理解,从而不乏种种误解。然而入学大约一年后,这种观念就从谢晖脑袋里改变了。学校的一位院领导王陆源,在学校一次重要活动中,讲了这样一句话:“学习法学的同学们,你们是祖国未来的治国之才。”
从绳绳绑人,这个令人心酸、厌恶的说法,到听起来就让人心潮澎湃的“治国之才”这样的理念,就是这么一个观念的跨越,彻底解开了彼时谢晖紧锁的心房。从此,他一心扑进了为之奋斗的事业中。
一张纸条,缔结八年善缘
大约1985年春季,时任宁夏大学校长的吴家麟先生,应邀赴西北政法学院做讲座。直到现在,谢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,当时那场讲座的地点,安排在学院最古朴、又大气的建筑里——大礼堂。
和今天的许多讲座一样,吴家麟先生讲完后,同样安排了与台下听众的互动环节。但由于礼堂太大,坐在后面的学生要给先生提问,很是困难。于是,大家都用接龙递纸条的方式提问。提问结束,因先生收到的纸条太多,不可能一一作答。未被现场作答的问题,因为谢晖的纸条在问题之后署上了他自己的名字,吴先生看罢,觉得问题有意思,因此托人找谢晖,见了面。
谁曾想,一张纸条,一次会面,就这样,让谢晖与宁夏大学结了八年的善缘。
当时,有人对此不解,问他:“哎,谢晖,你怎么到宁夏去?”
宁夏,在当时世人的印象里,是很落后的一个地方,而且交通不便。但谢晖却铁了心似的奔赴宁夏大学任教。现在,当他剖析自己当时的心理动机时认为,这是出自对学术的热爱,对吴家麟先生这样伟大的法学家的一种自觉追随。
在“追随”期间,谢晖身上还发生过很多趣事。这里,就择一件讲给大家。初到宁大,每逢吴家麟先生有课而自己没课时,谢晖都会去专门听讲。记得有一次,课休时间为先生的茶杯换热水,却发现里面有个褐色的漂浮物,因为从来没有见过,就一块儿随水泼了去。第二节课时,先生端起茶杯,却发现杯中的褐色漂浮物不见了,他便哈哈大笑起来:“谢晖,你把我的胖大海贪污到哪儿了?”自那以后,谢晖才听说胖大海这个名词,也知道了它对保护嗓子的独特功能。
赴任以后,宁夏大学也给了当时才21岁的谢晖发挥作用的广阔空间。甫一到来,他就直接登上了本科生讲台——没有像同年入校的其他 九十余位同仁一样,获得上课前的进修机会。而且,讲课之余,他还和另外一位同仁一起在学校组织了系列人文社科学术讲座。谢晖借此良机,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,也因此与他的夫人结缘。
2017年5月3日,吴家麟先生仙逝于福州,谢晖为此专门行文《恩师吴家麟先生六忆》,追忆了老先生对他的悉心栽培,以及与他在宁夏大学共事时的几多美好往事。
没有法律信仰,法律是苍白的
绳绳绑人的时代,一去不复返了。但是,绳绳绑人的观念,却根深蒂固,阴魂难散。
谈及专业,谢晖告诉笔者,他很反感一位著名学者有关“离开刑法史的法律史,便觉得是空洞无物”这种对古代中国法律的论断。为什么呢?因为在他看来,人们应该放开观察法律的视野,摆脱法律就是制裁这种根深蒂固的工具主义,进而建立起“法的信仰”。为此,他认为,在我国古代,宪、政、礼、刑都是法,在这四者中,排在最后的一种法律才是刑。刑法的作用,应该只是在“‘礼’调整不到位,‘政’调整不到位,‘宪’也调整不到位,从而发生了严重违背社会秩序的行为时,才需要通过刑法的调整以拨乱反正。所以,“刑”只是迫不得已的产物,在法律世界,它为‘盛世所不能废,亦为盛世所不尚’。”
谢晖还强调,法律应该有交涉属性、论辩属性,否则它就不是人的法律,而是神的。“真正的人的法律,它就是通过辩驳,通过交涉,通过协商,通过对话在众人之间形成共识,并经过正当程序制定为法律。这样的法律,形同人们交往的‘真理’,我把对法律的信仰,也称之为真理信仰。”总之,法律应是人民和政府达成的社会契约。尊重、运用并遵守它,既是公民的事,更是政府的事。为此,他举了苏格拉底之死的例子,对信守作为契约的法律予以说明。
“雅典的‘法庭’判处苏格拉底死刑,但如果苏格拉底因此逃跑了,也就不了了之。但苏格拉底却选择了虽自我申辩,却接受死刑。因为在他看来,不能因为祖国和法律判处其死刑,就可以破坏、颠覆作为契约的这个国家的法律。面对不利裁判而逃跑毕竟是不尊重契约、不尊重法律的行为,是对法律契约的践踏。逃跑行为伤害的不仅是法律,而且是自己和自己的国家。”借助苏翁的行为选择,谢晖明确阐述了自己的观点:尊重社会契约,信仰法律法制,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相信自己。他强调,理念(信仰)、规则、主体、行动,以及反馈等5个系统才构成完整的法律制度,其中理念(信仰)系统才是制度(法制)的观念基础。
“市场经济就是法制经济,民主政治就是法律政治。多元思想、多元文化就是法治文化。它们之间具有内生关系。”谢晖认为,虽然目前中国的法律信仰机制还没有形成,但是高速发展的市场经济正在为其筑基。
成绩成就,只是起步而已
在笔耕不辍、著作等身之时,谢晖所取得的科研成果,可谓非常丰硕。迄今为止,他已获得国际国内各类学术奖励共计40余项(从2009年开始,谢晖决定不再申报任何奖励)。其中,包括教育部“首届高等学校优秀青年教师奖”、山东大学首届“杰出学者”称号、山东省连续两届的“百人工程”计划、山东省“泰山学者”称号等,早在2004年,他就是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享有者。木目前他出版的个人学术著作和是个作品已经35部,发表学术论文230篇左右、学术随笔250篇左右,主编在业界有相当影响的“法理文库”、“公法研究”、“民间法文丛”、“法意文丛”等丛书和被连续多次评为Cssci来源集刊的《民间法》和《法律方法》。召集并主持已连续召开了十四届的“全国民间法/民族习惯法学术研讨会”和十三届的“全国法律方法论坛”。
“从某种意义上讲,尽管我探索了不少问题,也确实出版了很多书,写了很多文章,但这也仅仅是一个起步,还需要继续努力。对一位学者而言,可谓探索无穷期。”谢晖对此表现得十分谦逊,他始终将自己所取得的成绩成就与中国法学与法制发展结合起来。他说,他能在法学专业上持续进步,除了个人的不懈努力,更得益于我国法学和法制近三十年来的整体发展、进步。中国未来的法治进程,肯定还会面临很多问题,自己现在做的还远远不够。谢晖也相信,经过全国人民的不断追求和践行,经过政治家们的不懈努力和奋斗,也经过法学家们的不断探索和完善,我国正在进行中的法治事业必定会继续往前走。
除了个人学术成就之外,谢晖最欣慰的就是选择了教书育人,并亲手带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学生。他说:“目前,我直接担任导师的硕士、博士学生当中,取得教授职称的已经有二十一位,副教授职称的也大概有二十三、四位了。同时,在实务部门或者科研单位任职处级级别干部的,也已经有二十六位了。”
谈起学生,谢晖就不再谦虚了。听得出来,他那为人师表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、扑面直来:“在我这个年龄层次的人来讲,培养的学生已经可以说是很不错了。”
谢晖在自豪之余,还向我们分享了他的三点教育心经:一则因材施教,选择适合学生特点的学习方法,有针对性地教学和指导,使其扬长避短;二则外严内温,外表严厉一些,遇到问题绝不藏着掖着,绝不得过且过,而要敢于直面,直言不讳,指出其问题所在。但在暗中必须尽到呵护责任,有机会时,就要及时扶他/她一把;三则择英才而教之,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适合读硕、攻博,所以在选择学生方面,导师需要有一双慧眼。
感激宁大,寄语宁大
谈到宁大情结,谢晖说,他对宁夏大学充满了感激之情。不仅仅是因为宁夏大学是他职场的起步,曾经在此奋斗过八个春夏秋冬,也因为他在这里收获颇丰,友情、真知、甚至爱情,都在这里发生,且绵久悠长。
“很多人,很多事,我永远忘不掉。”感激之外,对于宁夏大学正在建设西部一流大学,谢晖也寄予很高的期望。首先,他对宁夏大学成长到今天这一步感到十分欣慰,并希望能够再接再厉,越办越好。同时,他希望宁夏大学以教师和学生为本,尊重人才,走出一条面向世界,而又契合宁夏本土实际的发展之路。
对于宁夏大学校友总会的建设和发展,谢晖表示,他希望这个机构不仅仅是联系校友间情感的纽带,还要成为全体宁大人共同拓展与夯实宁大事业的一个有力抓手,并衷心祝愿宁夏大学发展越来越好,早日建设成为西部一流大学。他也愿意为此而贡献绵薄之力。
(金钊 金海艳/文)